我一直认为“砍大山”是正字,“侃”为误写。王蒙先生和我的看法一样。今天,且不说略带贬义的“砍大山”,只是说说日常生活中随随便便的“闲谈”。虽说是朋友间的闲谈,也要讲究一些品味。
200多年前,曹雪芹的好友爱新觉罗·敦诚,在其手稿残本《鹪鹩庵笔麈》中写道:“居闲之乐,无逾于友,友集之乐,是在于谈。谈言之乐,又在奇谐雄辩,逸趣横生,词文书史,供我挥霍,是谓谈之上乘。衔杯话旧,击钵分笺,兴致亦豪,雅言间出,是谓谈之中乘。论议不尽知之政令,臧否无足数之人物,是谓谈之下乘。至于叹羡没交涉之荣辱,分诉极无味之是非,斯又最下一乘也;如此不如无谈,并不如无集,且不如无友之为愈也。”敦诚把“闲谈”分为上、中、下、下下“四乘”,我看,可以作为当今时下闲谈风气一鉴。
话虽如此说,行来却也不易。就以“上乘”的闲谈来说,如今有谁能够达到此种境界?忆及当年编印《浦江清文录》,增收先生诗词曲若干首,其中1938年元日,浦江清先生与朱自清先生《元日纪游,与朱佩弦联句》,只不过是二位老友闲谈纪游,一递一口,竟得八十四句四十二韵,当时读来,真感觉是奇谐雄辩,挥霍无遗!不言学者教授,就是闺中小儿女,林黛玉、史湘云,还有后来加入的妙玉,中秋夜凹晶馆联诗,也仅仅是女孩儿斗口,竟一韵到底,得七十句三十五韵,黛玉当时还怕没有纸笔记不下来,湘云说:“不妨,明儿再写,只怕这一点聪明还有。”简直的越写越矫情,才情逼过人了。如今呢?我们听到的,只是“哥俩好啊”、“五魁首啊”、“猛男靓女”,个个斜插一枝烟,吐雾喷云,此种风景线,能称得上“逸趣横生”么(当然,各人也有各人的乐儿)!
我辈一介学人,又偏在“文字班儿”工作,三五知己,编、作小聚,衔杯话旧,豪兴雅言,偶尔也沾点边儿。记得年轻的时候,还有不平和牢骚,随着马齿日长,那些叹羡别人的荣辱,分诉无味的是非,真真觉得无味至极,全然无用,浪费有限的光阴。
敦诚分别的“下乘”,则可以议论一下。封建社会的大夫文人,为了避祸,为了身安,不敢议论,不敢臧否,就像“文革”期间的噤若寒蝉,箭穿雁口一样。方今改革开放,谁不关心社会进步,国家前途?长江洪水、三峡工程、国企下岗、环境保护、印尼排华、世界杯赛,哪一件事情不在人们的梦魂萦绕之中?贪污腐败、败类陈希同,哪个人物又不在人们的切齿痛恨之下?倒是“不尽知”之政令、“无足数”之人物,大可不必在此上面饶舌。
所以,我想,既是“闲”谈,就不必正儿八经,既是有“闲”,就得占用时间,也不必浪费生命。起码,闲谈之中,能够感觉到温馨和力量、鞭策和鼓舞,得到文化素质的提高、道德修养的薰染、知识学识的长进,唯此足矣。还是吾友张燕瑾教授说得好:“其实友集之乐,声应气求,本不在寻行数墨、言词雅俗,而在意洽神合、心感情会,即使默默相对,也能相互沟通,获得精神的慰藉。此中真意,欲辨忘言。”(《中国戏曲史论集》)